灰色的网络收养 
 
  【现代快报2013年9月29日A10版报道】儿童福利院的孩子是正规收养的主要来源，但过高的门槛往往让收养者望而却步 现代快报记者 李雨泽 摄
 
  正规收养门槛高、等待时间长

  网络收养等民间收养方式暗潮涌动

  大多数夫妇都希望自己能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，但是因为各种原因，有一些家庭未能如愿。渴望孩子的他们想到了收养。国家有正规的收养渠道，但是现实中，真的能收养成功的只是少数。于是，包括网络在内的“民间收养”成了现实。

  今年7月起，南京试行收养子女评估新规。新规的“十大门槛”，对收养家庭提出了更为细化的要求，同时也为可能被收养的孩子提供了更高的保障。而这对于渴望领养孩子的“等待大军”来说，不仅没有降低通过正规渠道进行收养的难度，反而增加了困难。因此，一个庞大的群体，走上了“民间领养”的道路。

  不过，这一违背了《收养法》本身、却被众多父母视为“救命稻草”的领养方式，也被看做为领养的“灰色地带”。社会学家同时担心，尽管它满足了一些父母渴望孩子的迫切需要，但也可能导致一条贩卖人口产业链的诞生。“国家对民间收养的规范化和制度化，至关重要。”  （现代快报记者 王颖菲 郝多）

  “一孩难求”  催生民间领养

  2013年7月起，《南京市收养子女家庭评估实施细则（试行）》正式实施，国家版的收养评估办法中有七大项具体指标，而此次实施的南京版评估细则在此基础上进行细化，共十项评估指标。有关部门通过约见访谈、实地查看、走访等办法对收养家庭进行评估考察，然后打分。只有通过家庭评估的收养申请人，才能办理收养登记手续。

  目前，江苏省家庭儿童收养件数每年有3000例左右，但事实上，通过“正规渠道”进行领养的家庭只占极少数。今年以来， 南京市社会儿童福利院甚至没有办理成功一例。

  国人普遍习惯于“养儿防老”的思维，因此收养人大多希望领养一个健康的孩子，然而南京市社会儿童福利院现有的600多个孩子中，完全健康的连1%都达不到，即使是这样的状况，南京目前仍有700户希望收养孩子的家庭在儿童福利院登记排队，且每年新增100户家庭加入“等待大军”。

  也正是出于这样“一孩难求”的现状，大量不能生育的家庭走上了民间私自收养的道路。然而，这些收养没有办理合法手续，很多家庭也不能满足国家收养法里关于收养一个孩子的基本条件，这给民政部门的监管工作出了难题：这些本来就不幸的孩子，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？

  平均每个月  一网站送养近百孩子

  作为国内第一家民间收养送养网站的创始人，陈筹几乎没有闲暇时间。“所有渴望收养孩子的人说的第一句话都是，‘你能帮我找个宝宝吗？’而我只能回复，‘很抱歉，我们只是提供一个平台。’”陈筹的网站已开通6年，在一项2012年的统计里，陈筹这样写道：“从一个200人的QQ群发展到今天，目前已经拥有500人的超群11个，各地区分群33个，民间收养群74个，失独人交流群14个，贫困助学群11个，论坛两个，官方微博一个，拥有收养人7万余人，失独人群体700余户，贫困助学帮扶3000余人，志愿者300余人的庞大群体，我们为社会递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，我们为我们的成绩感到骄傲。”在去年一年的时间里，陈筹又将数量庞大的QQ群重新收编整合，如今，他管理着整合后的七八个群，每个群的人数都在1000至2000人左右。平均每个月，他们都能成功送养近百个宝宝。用陈筹的话说，就是“为这些家庭圆了梦”。而类似的网站和QQ群，全国还有很多个。

  陈筹直言不讳地表示，这是一个“民间灰色公益组织”。他明白“民间收养”的敏感性质，因此也尽力“划清界限”，比如倡导无偿送养，如果要给补偿金，也不允许收养者及送养者公开讨论，一旦有人提起，便会打断，要求两人私聊。但同时，他也将网站看作是“承载了上千万人希望的平台”。“从创建网站至今，接待的人，包括宝妈和领妈，不下百万。”他话中提到的“宝妈”，指的是将自己的宝宝送养的人群；“领妈”，则是希望收养孩子的群体。陈筹做了个简单计算，每天在QQ群中来来去去的人，不下100人，而平均有一万三四的人，始终活跃在QQ群上。他们中的绝大多数，都是渴望领养孩子的女性。

  收养方式之一  加入网上收养群

  “如果不是走投无路，谁会走民间领养的路。”42岁的南京人罗冉，是一个700多人组成的收养群的“新人”——她刚刚入群一个多月。

  但是，在想要孩子这件事上，她已经等了十几年。罗冉和丈夫从结婚起，就努力尝试要个小孩，在几年得子无果后，他们试遍了中药、西药、试管等所有方式，花光了几十万的积蓄，但始终没能如愿。“听说哪里好法子，我们就去哪里治疗，但医生下的结论一般都是，你不要抱希望了。”罗冉的心情陷入了最低谷，“跳楼的心都有了。”

  今年8月，在罗冉彻底死了自己生小孩的心后，她开始尝试过去福利院咨询，但看不到终点的漫长等待，让她打了退堂鼓。于是，她一口气加了三个收养群，并立即找到了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。“收养群，给我们这些无望的人一个实现做母亲的机会。”她坦言，成功的机会有限，“只有碰运气了，如果找到，好比中大奖。但不试一试，更加没有机会了，不是吗？”每次看到群里少一个人，她就知道又有人领养成功了。每当此时，罗冉心情便很矛盾。“我羡慕，嫉妒，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，但同时我也看到了希望。”

  罗冉说，她现在已经和一个宝妈取得联系，对方不要钱，但是她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，决定到底送不送。“她的丈夫是再婚的，现在又想和她离婚，和前任和好。”如果这位宝妈和丈夫最终没有分开，也就意味着，罗冉不可能获得这个孩子。所以，她尽量不对这件事有什么期待，以免期望越大，失望越大。

  多年无子，也让罗冉承担了很多来自家庭和朋友的压力。因此，如果领养成功，罗冉打算说是自己生的，并且和群里其他领养成功的领妈一样，从此销声匿迹。“当领养这件事没有存在过。”

  “每离开一个人，我们也难过，也高兴。我们一般都和他们说，以后不要联系了。”陈筹说，他理解领妈们希望消失的想法，而他们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存在，影响到领妈们未来的生活。

  收养方式之二  到小城市小医院“操作”

  相比罗冉来说，张崴夫妇则是幸运的。13年前，因为不能生育，张崴夫妇从河南老家收养了一个两个月大的女婴。

  13年之后，女儿张梅出落得亭亭玉立，是一个标准的小美女。

  然而，除了家人和很熟悉的朋友，谁也不知道，张梅并不是张崴夫妇的亲生女儿，她的亲生父母在山东老家的一个医院里遗弃了她。

  2000年，张崴夫妇迈入不惑之年，思考再三，他们决定收养一个孩子。在南京市儿童福利院，他们几乎寻不到一个健康的孩子，而福利院必须在户口本上写清的“养子”关系也让他们不能接受，于是，在众多朋友的推荐下，他们走上了“民间收养”的道路。

  “当时不少在医院工作的朋友都告诉我，妇产科几乎每天都会有未婚先孕的女孩儿生了孩子就不要了，随意丢弃给医生或者扔在走廊里。”张崴说，医生也不会要啊，于是医生也希望能找到不能生育的好人家，收留这些孩子。张崴考虑到南京是大城市，不希望日后连累医生，便选择了河南老家的一家小医院“操作”此事。

  “当时，老家的农村还是比较重男轻女的，很多人家一见生了女儿，就选择不要了。”张崴在河南的一家小医院托了熟人，让她帮忙留意健康漂亮的女婴。一个月后，张崴得知自己“有”了女儿，担心路途遥远，小婴儿承受不了，按照“惯例”，医生把张崴“女儿”寄养在当地一个农民家里，两个月后，张梅被带到南京，与“父母”见面。

  因为经济条件比较宽裕，张崴通过医生支付了“女儿”的亲生父母一笔费用，“我希望两家人以后彻底没有来往，让孩子就认为自己是我们亲生的。”就这样，张梅在南京生活到今天，和父母及全家人相处得也非常融洽，已经念初中的张梅落落大方。“关于身世，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们，我们也没有想过要去告诉她。”张崴如是说。

  钟露也是“幸运者”之一。今年3月，她通过收养网络，获得了一个健康的男孩。“两个多月，已经会认人了。别人喂奶不喝，一定要我喂。他爸爸还经常说，长得越来越像自己了。”言语中，钟露充满初为人母的骄傲，但她不愿透露更多收养过程的细节，只是表示，她是自己到外地把孩子抱回来的。

  [宝妈心情]  送走孩子自己得了抑郁症

  “和孩子的爸爸因为感情的问题分开了，没有结婚，宝宝现在五个月不舍得打掉，目前做的检查都很健康，不知道男女，预产期是2013年6月。”

  今年年初，年近20岁的冯倩在一个名叫孤儿网的网站上发布了这条消息。

  在送养宝宝的大军中，未妈占了相当大的一块，她们大都不愿打掉腹中胎儿，但同时她们又得不到家人的认同，更关键的是，自己没有经济能力抚养。冯倩说，她不需要任何经济补偿，只需要对方承担她孕期及产后的生活费用。“我当时是一个人，家里人不让我回去，我只能暂时住在苏北的一个朋友家里。”

  尽管生活十分艰难，冯倩仍然对领养孩子的家庭提出了自己的想法，“希望是杭州、苏州地区的不孕家庭，对孩子视如己出，注重孩子的教育及培养，家庭条件中等，不求孩子能大富大贵，但也不想孩子受苦。”

  2013年6月初，冯倩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宝宝，一周后，一个来自苏州的家庭将宝宝带走，令人没想到的是，宝宝走后，冯倩得了轻度抑郁症。

  “将来不会再认孩子，只是希望每年能看一下孩子的成长照片。”冯倩说，她至今都不知道这样把孩子送人，到底对不对？“很多事情都不忍再去想，越想心里越如刀绞一般。”

  [领妈担心]  遇上反悔了的宝妈

  如果说送养如同割肉一般疼可以理解外，那领养过程中遭遇的失望和痛心，外人更难想像。

  在领养的过程中，领妈们最怕遇到的是两类人，骗子和反悔的宝妈。

  对于她们来说，损失一些金钱并不是最心疼的，而当她们满怀期望、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、最后却发现是一场空时，那种失望与痛心，是她们难以承受的。

  在领养路上，罗冉遇到过两次骗子，情况基本类似。对方表示愿意无偿送孩子，但是需要罗冉打几百元的路费和定金，“想想人家怀胎十月，我们自愿给点营养费，也是应该的。”但等到罗冉的钱一到账，“宝妈”也就立即失去了踪影。罗冉是个精明的人，并不轻易上当，但面对可能有孩子的信息，她整个人都“傻”了。所以，如今只要有人再和罗冉谈钱，她一律不理。一则是怕再被骗，二则，她的积蓄也已经所剩无几了。此外，“虽然宝妈十月怀胎，可是我们领妈至少要养育孩子20多年，还要操心一辈子，我们的要求只是为了老了不孤独，到时候有个人打电话来问候一声……”

  为了避免骗子在QQ群里横行，陈筹特意招募了几百名志愿者，共同审核申请入群的宝妈的信息，包括出生证明或生时的票据、宝宝照片、在线视频近况、自己的身份证等等。他还在网上发布了“骗子一览”，供宝妈参考。“这些父母很无助，我们尽量严格审核，避免二次伤害。”尽管如此，依旧不能100%杜绝骗子混入，这让陈筹也很无奈。

  而更令他以及领妈们欲哭无泪的，是已经将孩子送出却事后反悔的宝妈。陈筹记得群里一个36岁的领妈，因为输卵管不通、试管很多次不成功，最后找到了领养群。去年，她成功收养了一个湖南的宝宝。领妈一家接到宝宝后，视如珍宝，除了各种衣服、玩具，还添置了一台一万多的婴儿车。但刚带了3天，孩子妈妈感到舍不得，便要求接回宝宝。领妈一家比较通情达理，答应了。陈筹那天陪着领妈一家送回宝宝，他看着这家人，为怕宝宝不习惯，把价值不菲的婴儿车直接送给宝妈；看着领妈泣不成声，三步两回头好不容易走出宝妈所住的宾馆，又折回去教他们车子的使用方法。“当时领爸的父亲也在，老爷子情绪激动，脸上两行清泪……”

  而三年前，还有一个领妈，带了孩子一个月，被宝妈要回，从此没了音讯。“连宝宝的照片都看不到，这个领妈之后听说得了抑郁症，自杀了，”陈筹叹口气，“其实民间领养，也有很大的赌运气的成分。”虽然他在网站上提供了领养协议的范本，但他也知道，就算签了，也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，宝妈还是可以反悔要回孩子。“但是，这一纸协议，至少可以证明领养方不是拐卖孩子的，防止日后对方反咬一口。”

  选择民间领养的三条理由

  其实，几乎所有家庭，在最初打算收养一个孩子时，首先想到的都是儿童福利院，然而，为何大多数家庭最终还是选择了“民间收养”这条道路？原因大致有几个。

  儿童福利院健康孩子少

  在中国人的思维模式里，养孩子基本为的是“养儿防老”。大多数家庭都不愿意收养一个残疾孩子。而在南京市社会儿童福利院，目前在院的600多名孩子，健康的孩子连1%都达不到，朱书翠副院长介绍，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是派出所送来的弃婴，“丢弃的婴儿基本都身患残疾。”

  健康孩子少，但需要的家庭多。2012年全年，南京市社会儿童福利院成功办理送养关系仅两例，而排队的家庭超过700户。

  收养条件要求较高

  据南京市民政局相关负责人马红介绍，根据国家收养法，一个想收养孩子的家庭要满足多项条件，基本条件比如夫妻双方必须年满30周岁以上，不患有医学上规定不能收养孩子的疾病，经济能力不低于当地平均水平。而在南京7月实施的具体细则里，收养动机，家庭基本情况，家庭成员状况，职业和经济状况，受教育程度，道德品行，居住条件等都是参考依据。这些门槛在收养者看来有些偏高。

  手续繁琐，融合期太长

  朱书翠副院长介绍，从福利院收养一个孩子，手续并不简单，首先要去福利院户籍所在地的区民政局申请登记，符合基本条件后参加排队，排到后，按照不超过1：3的家庭进行筛选，这时就由评估机构打分，最后合格的家庭从福利院把孩子领走，还有半年的融合期，即孩子监护人仍然是福利院，只是暂时“寄养”在家庭里。

  [律师]  民间收养违法，但难定罪

  江苏环太律师事务所（应为裕和律师事务所）律师张太中表示，民间收养肯定违法，但很难定罪。他表示，现行《收养法》1991年颁布，1992年4月开始实行。在此之前收养孩子的人，视为事实上的养父母；在此之后，如果要收养孩子，必须满足各项政策条件，通过民政部门办理收养手续。因此，类似于民间收养的方式，无疑是违法的。但是，因为《收养法》是一种社会管理法，如果入罪，则必须依据刑法。

 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学院社会学教授邱建新认为，由于现行的收养政策过于有原则性和指导性，给执行带来了一定难度，因此使得民间收养，成为不少人的选择。 他说，虽然民间收养的途径，是因为送养者的无奈，以及收养者的渴望而形成，但在满足这一部分人群的需要外，还可能由此导致大面积的非法收养和人口拐卖，形成贩卖人口的产业链。“民间收养的存在，有其合理性，但是考虑到其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，国家把民间收养规范化和制度化，就显得至关重要。”  （本文涉及民间养老相关网站人员，收养、送养人员均为化名）
 
链接：http://dz.xdkb.net/html/2013-09/29/content_297273.htm